齐白石画虾,徐悲鸿画马。白石先生的终生兴趣只在画他的虾,不画那不是他的马。在白石先生的精神世界里,虾是他的灵魂,他的情感,他的性灵,虾是他心目最美好、最灵秀的生命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。白石先生偶尔为虾,都成人间瑰宝。惟有白石先生,才会用画笔把中国虾的知名度推向了史所未闻的罕见高度,中国的虾,与白石先生一齐获得了无上荣光。
白石先生毕其一生所画的虾,品种够多的了,江河湖海百千虾族,尽为先生一枝画笔所虏,演化为丹青之上一只盖世无双的灵虾,看过白石先生的虾,不必再看任何的虾,你可于瞬间获得虾的所有情态,所有神韵,所有天机。知道虾之为虾,赖有天幕间那一幅画屏的拂照,为天地间添了许多绝美!我的感受是:欣赏虾趣图,人生见真谛,大千世界中,风光乃如此!
可惜白石先生去了,他去的时候,我尚不知味世事。不晓他老当年是否知道,他画的虾中,少了一种盐场的虾?白石前辈画中的虾,品种是不确定的,虾身的色调是不确定的,虾的特征也是不确定的,但我看了先生画的虾子中,肥硕的也好,窈窕的也好,都是典型的河虾,也有海虾,海虾都是斑节分明,活活跃跃,能眉挑能目语的,可是没斑没节,通体乳白的白米虾,我在白石老的画中寻不见踪影,是先生忽略了?是先生小瞧了?还是先生没见过?
淮北盐场的白米虾,活泼率真,就喜好滋生在咸水中,只要你那咸土地上有一泓水,有小沟小堑,有三尺深的牛汪塘,就成白米虾的王国。它天生长不大,最大长不过人的食指,最小不过有小指两个骨节长短。按它的形态,是典型的中国虾:一根最长不过三寸的银色虾须,头部瞪着一双针尖大小的黑色眼睛,头尾身始终保持一种屈伸适度的蹦跳状态,通体的肉质几近透明,象一片软玉浸在水中。这虾平时文静的象处女,不吭不声的,但它常常不顺流而下,而喜欢逆流而上,盐场人叫它“虾子滴(滴)流”,这是一种生物的习性,可不是性格的桀骜。白米虾为人所欢喜,然而人是不能象它那样选择逆流的,多数只会选择顺流,否则马上就会得到“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”的不祥下场。白米虾也常在无流的状态下小憩,可树欲静而风不止,更多时候要遭遇天敌挑战。一旦遇到了天敌,它就会本能地自卫,紧张地蹦跳,飞快地在水上转移,它的跳跃都是呈弧线形,跨度很大,一蹦一跳就有好几尺,多数能安全转移。什么天敌来吃它呢?在盐场,主要是虾光鱼、丫鲤鱼和鲈鱼,其中虾光鱼最馋,鲈鱼最凶,鲈鱼不但吃虾子,就是以虾子为食物链的沙光鱼它也吃。白米虾被吃,一般是生了病或水浑懵了头,或是造化的决定而不可抗拒,通常白米虾鱼是吃不到的,与白米虾在一塘水中共生的鱼有五六种,唯独沙光鱼不喜欢喧哗,也是不声不吭,以至白米虾常上不吭声朋友的当,一口就被沙光鱼吸进肚里,化为齑粉。而丫鲤、鲈鱼、滩涂鱼和丁鱼(也叫梭鱼)却是哗众取宠之鱼,常常是迹未至声先到,它们游到哪里,哪里的水面就难于有片刻的安静,好象在显示自己有多么的能耐。但这无意中也发给白米虾一个讯号:天敌已至,三十六计,何不走为上策。白米虾求生存本领不是学出来的,多数时是被天敌追身逼出来的,正是这一逼,逼出了一个小个体水生生物的无限出路,也逼得它全身做出了伪装性的变异。据说在海中的它,原来的身体颜色是海蓝色的,也是有斑节可辨识的,因为在浩瀚的大海中,这虾不愁有人能吃到它,它可是逍遥自在,借助大海的辽阔疆场,进退裕如。可是在盐场毕竟地域狭隘,除了有限的几个大水库之外,白米虾基本上是在不太宽的盐河和沟道里栖息,躲避的回旋余地要小得多,稍不留神,就会成为天敌们口中的佳肴美味。何况白米虾这种生物是没有智慧的,它无法借助智慧改变被吞食的命运,然而,盐场的白米虾大约用了几百年的时间,就使身体的色调发生了适应性的改变。它逐渐地褪了原色,脱掉斑节,把自己体色伪装得同水一般透明,你想在水中找它,根本就发现不了,白米虾有了一个很好的伪装,这个家族才开始兴盛起来。时至今日,原来自生自养的白米虾,随着盐养结合之路走得越来越宽,忽然走了红运,淮北八大盐场家家刮起大养白米虾的旋风,一个盐工家的养殖塘,每年都能收获白米虾500-600斤,一斤白米虾小的值5-6元,大的值13-14元,成了盐工收入的“摇钱树”之一枝。八大盐场每年出产量可达成千上万吨。今年省金桥盐业公司出产白米虾约千吨,徐圩、青口、台南、台北、和灌西五大盐场,每场出品都在200-300吨不等,喜得盐工人人眉飞色舞,个个象发现了赚钱新大陆。白米虾,无缘走上齐白石先生的丹青谱,却永远留名于盐乡万世。
白米虾喜蹦善跳,还给过星空(中国)仿生学的启发哩。我小时候不会凫水,甚为着急。大姐方桂看我那副样子,就教我说:“二弟,你背过脸,生吃了白米虾,就会凫水了”。我惊喜得如同得了宝葫芦。马上下到河边,顺着人们摸鱼的脚坑摸了几只白米虾,就着那股生鲜气,几口就嚼下肚去。吃了一次,不会凫;吃了两次,还不会凫;我焦躁起来,半是质问又半是不信地问大姐:“我吃了两次了,怎么还不会凫?”大姐不理会我的质问,只说:“再吃一次”。事不过三,生吃了第三次白米虾,再跳到河里,真的会凫水了!啊,我恍然大悟:盐场人要会凫水,必须要生吃白虾米三次才行!这是一个多么富于历史价值的传奇啊,虽然这不过是我个人的经历罢了。而真正吃白米虾,是没有禁区的,生吃、炒吃、烩吃,无所不宜。白米虾虽小,但在大对虾、大河虾面前,其风味竟不逊色,特别是,大对虾大河虾只鲜不香,而小小的白米虾,味儿既鲜又特香。你不相信,用同样的二斤大对虾氽成虾干,也用同样的二斤白米虾氽成干子,无事时拿来下酒,你嚼着看看,看谁最有味,你肯定会觉着越嚼越香,让你五脏六腑纳入淡淡香气的不是那大对虾干,而是那小到盈寸的白米虾干,那种滋味,真叫人起想“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”中包含的哲学意味,原来是隽永非常的!(吴方友)